浊滑

最后的近身卫


     打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里了。可以说,这个组织就是我的家,我早已在心里认定这个事实,所以无论是父母还是家世,我都毫无兴趣。
    说是这么说,不过那时我在组织里依旧是个基层成员。大概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小,没立过功,没有提拔我的理由。我不是天生的内向,和组织里其它地位差不多的人相处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那些人粗鄙的言语和单调的谈话内容实在让我听了生厌,所以近来我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了。当然,我有自己的一套推辞,“实在太忙了,您也不是不知道,组织正蒸蒸日上,活儿实在越来越多,我真的没那个功夫了!”
    那么,我的时间和精力都哪儿去了呢。任务确实多,但空闲总还是有的。闲暇时候,我都在注意着他们的谈话内容,非常感兴趣,或者说好奇,哪怕是拼命工作,也是为了更加深入了解它——不,确切地说,是她。
    别误会,他们的谈话内容,您想,无非就是上司和女人。当时上司就是女人,她是我的第一个首领。那之前,组织的领导者是谁,长什么样子,有什么脾气,我一概不知道。可是她不一样,她刚一上任,他们就滔滔不绝地谈论她,而我对她产生兴趣时,他们已经谈论她两年零四个月了。那一次,正赶上一次得手,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对我们组织来讲意义重大。他们约了一起去喝酒,死皮赖脸地要带上我。
    “小子,谁能看出来你只有十四岁呢?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贪玩的!伙计,你古板得像七十四岁!”奥德洛夫抓住我的袖子,一边把我往外拽,一边说,“行啦,科尼亚!你也该放松放松啦!走吧,喝酒去!”
    我挣扎不过,跟他们去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场宴会,我敢保证。劣质酒灌醉了他们只花了三十分钟。所有人清醒时只是夸耀自己的英勇,可喝醉后,就又开始了。
    “哈哈......凭什么是她?一个女人!臭老娘们!她的叔叔哪一个不比她强?”
    “放屁!梅迪斯!是谁也轮不着你!人家是老桑姆的亲女儿,这个位置给她......也......也轮不着你来插嘴吧......哈哈哈!”
    “就是!你他妈是嫉妒!”
    接着是一片起哄声。
    为了转移这难堪的窘境,梅迪斯突然站了起来,拎着酒瓶子指向我,高声说,“我嫉妒?那科尼亚呢?你们看看科尼亚瞅那娘们的眼神!”
    接着,他走过来,俯下身看着我,开口,酒气熏天,“我说!小子.......你该不会,嗯?喜欢上她了吧!你......你喜欢伊塔芙格雷、我们的头儿吗?!”
    我不知所措,在一片又一片的起哄声中涨红了脸。无法否认我探究的眼神曾直勾勾地打在她的身上。
    奥德洛夫过来拍了拍我的肩——他也喝醉了。
   “行啦,伙计们!想想看,我们的科尼亚,十四岁的小伙子,喜欢上伊塔芙格雷,一个十七岁的丫头,又有什么不对的呢?要我说,嘿嘿,”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还是很般配的嘛!”
    梅迪斯回答道,“就是,啊哈,那丫头脸蛋儿也是很标致的,嗯?身材我可不知道!”
    “要不是那丫头一副高高在上的德行,嘿,可比别处的姐儿强。不过这样的更能征服我们的科尼亚,是不是?”
他们开了一阵玩笑,我一言不发,当时我并不真的喜欢她,无非只是好奇而已。渐渐地他们也察觉到其中的无趣,便谈到别处去了,只是依旧围绕着她。
结论无非是三点,一,那小婊子虽然看起来清高,在床上一定是主动型的,说不定背地里已经有不少个情人了。二,她是靠不正当手段上位的,因为组织里从没有过女头儿。三,组织在她的领导下,一定会完蛋。
说来也怪,在组织发展速度如此之快的背景下,在十年来获得最大成功的庆功宴上,这几个喝醉了的下属信誓旦旦地说领导他们走向这个辉煌的人会让这个组织完蛋。
可是我与他们同生死、共患难,见识过他们在行动时的英勇无畏,领教过他们人格中的热血正义。我知道,这些人哪怕是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也是广义上的英雄。
所以我一直缄口不言。
 

第二天下午,奥德洛夫过来找我,并带来一个消息。
“伊塔芙格雷要见你,”他说,“她要你去二十卫厅。”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组织里按照等级给上层成员配备侍卫,领头的一共有二十个侍卫,所以所谓的二十卫厅则是头儿们的起居室,也可以说,是私人卧室。
她怎么会要我去那里?
“对了,”奥德洛夫又开了口,“那丫头说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可以过一会再去。她说你晚上八点之前去一趟就成。”
“我知道了,”我依旧没怎么缓过神。
“小伙计,交了好运了吧?”奥德洛夫临走前还对我挤眉弄眼。
我觉得此事还是不易耽搁,所以稍作准备就出门了。推开门,我才发现下雪了,吓了一跳。我敢保证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二十卫厅一般不许人接近,十四岁的我是第一次接近、并被准入。我揉了揉发红的手,呵几口气使它们不再僵硬,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
伊塔芙格雷穿着素白的睡衣倚在床边,金色的卷发披散开来。屋子里的摆设陈旧而温馨。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迅速转过头来望向我这边,眼里的警觉和凌厉让我想起她原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领导人物。看到我怯怯的样子,她的眼神里有一部分柔和了下来。
“我……我是维奇——科尼亚,”我说。
她对我笑了笑,有种苍白的感觉。
“你还是个孩子呀,”她说,“我十四岁时,爸爸还把我捧在手心里,而你却已经这么优秀、这么努力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我的努力是为了成为组织核心,或者接近核心,从而接近她。
“你吓坏了,放松。把你叫来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本应在更庄重的地方接见你的。可是我带领冲锋的时候中了一枪,现在有点行动不便。这件事,除了二十卫之外,我本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她总是高高在上,一身白袍或者黑衣,披散着头发,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她的外表看上去有多完美、行事能力有多么优秀,关于她的猜测就有多么低俗、讨论她的言辞就有多么鄙陋。这长时间地困惑着我;我故此好奇她的真面目。现在,我睁大着眼睛看着她。
“说是二十卫,现在也只剩下十九卫了,”她叹了口气,“玛尔为了保护我,心脏中了一弹。我们明明可以全都躲过去的,那个傻瓜。近身卫需要从孩提时代就开始接受训练,你很符合要求,科尼亚。你的表现一直使我满意。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近身卫吗?”
我终于开始有一点点明白了。他们说她是个婊子,不仅是因为她容貌美丽,更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她;他们说她不正当上位,不仅是因为他们察觉了父亲对她的溺爱,更因为他们对被一个年轻女孩统领心怀芥蒂。他们因为她是世袭的漂亮主子而否定了她的一切,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一点。
事实上没人明白他们哪来的这么多怨气,因为您知道,谁都知道,她确确实实是个优秀的首领,而且努力得每场战役都带头向前。熟悉她的人愿意为她去死,不了解她的人以咒骂她为消遣。
只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她坐上这个位置不该如此容易。
然而没人——至少他们中没人了解她坐上这个位置之后的不容易。
她见我一直呆呆的,笑了一下,那笑容如橙花的香味般柔软。大概那时她便把我当做一个同龄人、一个伙伴了吧。她又问了一遍。
“科尼亚,你愿意做我的近身卫吗?”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忘记了胆怯和拘束,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很高兴,撑起身子摸了摸我的头。“你可以离开了,”她说,“我们会发通知给你。”
我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就只好行了礼,走出去。
忽然,我像触电一般强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复杂的情绪淹没我的神经末梢。我开始往回跑,跑到那扇门前。附近的三名近身卫冲过来拧住我的胳膊,我奋力挣脱,争取到了一瞬的时间。
我推开那扇门,冲进去。她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着我。我直视她的眼睛。
一瞬间之后,那三名近身卫冲进来按住我,迫使我跪下。我知道我不可能再从他们手中逃脱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很大声。但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我稳了稳心神,开口,我听见我的声音里面有令人羞愧的颤抖,但是有更多坚定的意味在里面。
“伊塔芙格雷,我保证,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我保证。”
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您看,现在,这朵橙花已经是一株不折不扣的罗勒了,而我,依旧是一名近身卫。
当年除了玛尔之外的那十九个人都已经在大大小小的事件里献身,在这十六年的时间里。三十岁的我成了最后的近身卫,也是唯一的近身卫。
符合近身卫条件的人已经没有了,而且她并不需要其他人。
您知道,我和她的第二个孩子都已经三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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